记者:武汉大学归国家教委和湖北省委双重领导,湖北省委的态度如何?
刘道玉:我跟湖北省委主要负责人也发生过冲突。那是1984年5月的事,武汉大学与武汉水利电力学院为建房,争占杨家湾80亩水塘,民工打起架来,双方都有人受伤。我当时在上海开会,回来得知后批评了我们学校有关部门。省委书记的秘书是水院毕业的,不知他怎么汇报的,这位书记就召集武大和水院两边领导和基建负责人开会。
那是一个星期天,开会是临时通知的,我事先并不知道。一大早我去汉口同济医院看望著名历史学家唐长孺教授,参加医院关于他病情的会诊。回家后,家里人说你赶快到省委去开会。我赶去了先检讨说因没接到通知,来晚了。省委书记大发雷霆说:你们武大欺人太甚,逼得人家水利电力学院师生员工没路走了!我说,你这话可不符合实际,难道水电学院五六千人现在每天不能走路?他又说,这块地你们两家谁也不给,省里要收回!我说,在中央的政策是支持教育,为大学发展拓宽用地,你要将属于学校的土地收去,是跟中央精神背道而驰。如果你一定要收,我保留直接向中央申诉的权利。他说,这块地也不是你的呀!我说,我们查过了,是1934年武汉大学从农民手上买的,地契至今保存完好。他说,国民党的地契,共产党不承认!我说,此话差矣。香港是满清被迫签订不平等条约割让给英国的,我们1949年以后也没有“解放香港”啊?我们是历史唯物主义者嘛!他气得说不出话来,说:“你是个名人,说话要注意影响!”我说:“我不是什么名人,今天我是在你省委书记主持的会议上,我是党员,是武大党委副书记,是省委委员,我不过是行使权利发表意见而已。”
会后,我就到东湖宾馆去找胡德平。他是胡耀邦的儿子,当时是中央派到湖北来的整党联络组长。我说,如果两个农民发生了矛盾,生产队长会先听甲方的道理,再听乙方的说法,背靠背做工作,差不多了再弄到一起调解。省委书记可倒好,将两所大学的领导弄到一起,当众支持水电学院来压我们——这连生产队长的水平都不如嘛!
这个话我在学校里也说过,有人向省里打了小报告,书记、副书记大动肝火,说这个刘道玉狂妄到了顶点,竟然说省委书记不如生产队长的水平!后来国家教委副主任彭佩云问我是否说过,我说:我是说了,但我是特指他处理这件争地纠纷的水平。
教育失败的总祸根是当局决策失误
记者:在你被免职十七年后的今天看中国教育,我承认,我对中国教育当局的思路十分困惑。从表面上看,主管更迭了好几届,都并未“因人废言”,没有由于你个人的悲剧性遭遇而否定你的教改实践、你的教育观念,甚至也没有阻挠你率先创立的那些现代教育制度,在各大学推广、施行。但是,他们对你教育思想的核心——培养创造性人才,都避而不谈;他们与你所憧憬的前景,似乎南辕北辙,渐行渐远。你对教育现状怎么看?你认为中国的教育到底出了什么问题?
刘道玉:时至今日,不管是一般市民还是关心教育的广大知识分子,教育成了大家议论的热点,这既体现了民众对教育的关注,也反映出了民众对教育的不满。
大学合并,闹得天翻地覆;大学扩招,弄得天怨人怒;研究生、本科生质量下降,学术腐败日益蔓延,学者剽窃抄袭时有报道;教授数量扒堆但素质却严重下滑,有些人不务正业,在外兼职捞外快成风。学术成果不能说没有,但是真正原创性的、能够跟国外的重大发明创造相提并论的成果,几乎没有……当前的危机,我觉得可以概括为一句话:大学失去了理念,失去了正确方向,失去了严谨学风。
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?有政治体制上缺乏民主制衡和监督机制的问题;有市场经济导致消费急剧增长,人们一切向钱看;从学术上讲,没有自由民主,影响到学术的健康发展。现在的中国,不仅是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国家,简直就是一个没有任何信仰的国家。我们年轻的时候还信仰马克思主义,信仰为人民服务,信仰奉献精神,现在什么信仰都没有了,就是信钱。金钱成了人们最想要、唯一想要、永远没有满足的东西。西方资本主义发展中也经过了早期敛财致富的过程,为什么没有中国这么乱?他们的基督教对人们的道德起到了规范和制衡功能。中国没有这个东西,什么制衡都没有了。
根子追到哪里?我想去想来,可能还得归结为最高教育当局决策管理上的失误。
“教育产业化”的口号究竟最先是谁提出的?教育部后来否认说没有这么提。我觉得问题不在于口号,而在于实际上怎么做。大学合并尽管遭到许多人反对,但还是要强行合并,从上一直合到下,提出要‘打造教育界的航空母舰’,牌子是谁批的?教育界掀起持续的‘升格热’,中专升格为学院,学院升格为大学,大学的系升格成院……是谁点头的?建设“211”工程(即“要在21世纪建设100所重点大学”),是谁订的?建“世界一流大学”的口号,是谁提的?还有,各个学校急剧扩大招生,“人有多大胆,地有多高产”,在拉动教育消费的思想指导下,超过学校承受能力的高速扩招指标,又是谁下达的?
现在不少重点大学积极参加“高校教育成果交易会”,签订那么多毫无约束力的“意向合同”,这不是“产业化”又是什么?美国虽然是高度发达的市场经济国家,但他们也没有要求学校自给自足,中国是经济不发达的国家,怎么反要求搞创收呢?现在大学都在搞“圈地运动”,校园越来越大,楼房越来越高,办公室越来越豪华,勤俭办学的宗旨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。据说某重点大学创办了三个“科技园”,还在全国各地建了五个研究院,大力发展所谓“成人教育学院”,实际上是降格以求的变相本科教育……这不是搞以创收为目的的“产业化”又是什么呢?国家安全靠国防,国家兴旺靠教育,这是民族生存发展的两个命根子,保证国家安全的国防,谁都知道不能当成买卖;保证国家兴旺的教育,怎么可以当买卖呢?这是最危险最可怕的买卖!国家在这个买卖中巧取豪夺,教师在这个买卖中弄虚作假,百姓在这个买卖中不堪重负。
创建“一流大学”也是中央领导人在北京大学百年校庆时喊出的口号,接着出现“千军万马争‘一流’”。“一流大学”是靠提口号建起的吗?哈佛大学有名,是在三百多年的历史中逐渐自然形成的。世界一流大学都不是一朝一夕竖一个竿子就能见到影子的,它是长期的、甚至是上百年的积累。
教育决策失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?大致上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,那是个分水岭。譬如“211”工程、“校长学者化”、“振兴教育行动工程”……都是在那时候;“一流大学”、大学合并、“985工程”、大学扩招、研究生大发展等也都是九十年代末的事。八十年代,中国大学还有一批职业教育家,他们都有比较强的决策能力,全心全意办学,按照教育规律办事。可是,九十年代初以后的大学校长都是“双肩挑”的学者,多数人没有自己的教育理念,没有独立办学权,只能上传下达,照章办事。中国历来有刮风的习惯,上面一刮风下面就跟风,教育领域的问题就越来越严重了。
想到教育问题,我就想用“醉汉”来比喻,酒鬼明明喝醉了,他就是不承认;教育明明出了问题,教育当局也是不承认,反而自我感觉良好,沾沾自喜。这是非常危险的,讳疾忌医,到头来只能酿成大病,现在中国教育就是一个患了浮肿病的“病人”。
出路在于改革教育部领导体制
记者:用什么办法能够对教育界起到强刺激作用呢?教育如何走出危机?
刘道玉:还是要改革,不改革就没有出路。要从源头改起——从教育部领导体制改起。关键是教育部要放权,大力精简机构,转变职能,不能再维持大一统的教育领导体制了,不能再以计划经济的思维方式,通过控制、分配资源来领导全国教育了。大一统的领导体制,一旦上面决策失误,就是从上到下全局性的、长远性的,上面决策错了,下面跟着执行就要跟着错么。如果是大学独立办学,你上面错了,下面可以不执行嘛。
1985年,中共中央通过了教育体制改革的文件,我参加了那次会议,那个文件就是强调要放权,但现在基本上没有实行。美国是世界第一教育大国,但是美国就没有像中国这种教育部。美国于1980年才成立教育部,它只有两项职能:一是教育信息统计,为全国提供信息;二是监督制衡教育公平问题,其它都不管。中国呢,教育部的权太大了,基本上控制了中国教育的一切资源,这和计划经济时期国家计委控制一切经济资源是一回事。因此,教育部必须放权,从招生、科研计划、教学计划、教材、人事任免、基本建设、评奖……统统要放权,有的是放到重点大学——你看哈佛、耶鲁,不都是自己管自己嘛,它归教育部官员管吗?有的是放到各省市——像美国的公立大学,主要就是州里管。放权之后,国家教育部就是制订法规,制定宏观政策,负责监督制衡。
记者:当局或许担心这会危及对青年学子的全面控制,不是光教育部门改得了的。
刘道玉:是的。有个记者就对我说:“教育现在成了中国最保守的一个领域,甚至比科技体制、比文化体制还要保守。”科技、文化体制也都放开了,可教育体制迄今一直还是按照计划经济的模式在运转。说起来这真算荒唐的笑话了,连大学生在校可以结婚,教育部也发个文。有宪法、有婚姻法,你教育部该管大学生结不结婚吗?你凭什么管?还发了个“幼儿园管理”的文件,国家教育部管幼儿园!由于它是按照计划经济的思维方式来管教育,所以一举手一投足就错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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